再忆海德堡
卢远
13年9月从德国回来时, 很有一种思念缠绵不断地扯着我的心。我当时很急切,想把记着的一切快写下来以免遗忘, 就不免写得汹涌杂乱。如今大半年过去了,漂浮的碎片慢慢沉淀下来, 再看对于海德堡的记忆,是一番新的景致。
我是因参加暑期班才去海德堡的。启程之前就知道它是座美城, 知道那里有城堡, 老桥, 内卡河。但这不过是游客的认知罢了, 而在海德堡,我并无意做一个游客。
大学给我分配的住所在Schlierbach区, 小山上的一间屋子。我自觉非常幸运, 因为这使得海德堡能把它属于自然的一面首先展示给我。如今对这城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图景,仍然是我站在那住所窗前看到的:内卡河北岸的山坡剪影微微起伏,覆满郁绿草木,傍晚的云在其上纠缠漂浮,并着最后一缕日光沉落在山的背后,天空一侧透出浓郁的粉红,霎时又变为浅蓝色。已然沉暮,然而并不忧愁,四野在无声无息中变暗,直到对面的山坡上一栋栋小房亮起它们的灯。这时空气也浸凉了下来,草木之间变得一片黑暗,间或传来虫鸟声。如果我转头望向房屋的背后,就会见到山坡向上延伸,晦暗而寂静,直至我目光不能及的地方。一句歌词在脑海浮出:Die Lampenleuchten, der Tag istaus.
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一刻了。我向来爱自然,而海德堡的自然是美的,整个德国的自然仿佛都是相当美的, 我就心潮澎湃了, 半夜坐在山上小屋的客厅写作业的那几个夜晚, 往往要推门而出,立在夜里,想把嘴唇贴到地面上去。
房东是约莫五六十岁的女小提琴手,也是我在海德堡交谈最多的一个本地人。虽说有外语的障壁,交流并不算深入,但我仍然能体会到那种难遮难掩的真诚。比起咖啡她更喜欢喝茶,并给我展示她的中国茶盒子。让我在我的名条上写上我的中文名, 然后仔细地收藏起来。有一次我随口向她提起暑期班的戏剧社,讲到我们演了很多LORIOT的戏,她就请我到Hobbyraum里,放那些戏剧的录音给我听。两个人对着那些只能用schräg形容的笑点居然真的笑了起来。我们泡了茶,聊天到午夜,聊她的家人,她的父亲,一个海德堡印刷厂工人如何买下这座山上的房子,她和她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和她的嫂子如何搬进搬出,相爱分别。如今她已经离婚了,和她的嫂子独自居住在房间的两爿。房里简朴的木桌椅都是他们夫妇亲自做的,这些痕迹仍存在在她的生活里,也并未被一一抹去。浸泡在外语的陌生里,我摸不清她在讲述的时候究竟有怎样的一种情绪在其后。谈话总是适可而止,到了略晚的钟点,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茶杯往桌上放,之后我们互道晚安,洗漱上楼。
她自己的儿女都不住在海德堡,两个女儿分别在柏林和波恩的乐团工作,儿子在因斯布鲁克上大学。这样的情况不少见, 如今海德堡城内的人大多都不是本地人, 本地居民往往住在城市周边,城中的公寓楼往往被学生租用,就连暑假也有贪恋学习留在海德堡的大学生。律师医生等收入较高的住在内卡河北岸的新城。
新城的建筑豪华也有些冷漠,我并不十分记得。火车站周边较为现代化, 普通的住宅楼、商铺与超市,城市电车穿行其间。老城相对有情调些,大学的各院系散落在老城各处,外表非常典雅质朴,内部整洁而明亮,十分现代。教学楼旁往往有小草坪。纵横阡陌的街巷之间(老城的街道, 东西走向的称Straße, 南北走向的称Gasse), 旧日建筑的框架下, 往往是一扇酒吧、夜店或者小电影院的门。设计师店铺和建筑工作室也藏在窄巷中。相比之下宽敞些的主街, 就洒满阳光,两侧被热闹而不喧哗的店铺占据着, 算是不大的城里的商业中心。暖洋洋正午时分,行人来往如织,咖啡馆外坐着吃午餐的人,小吃店门前站着穿南德传统服装的女店员,捧着给行人品尝的苹果干, 皮具店和香水店的店主往往是上了年纪的可爱的老爷爷或者优雅的年长女士, 他们通晓自己的品牌故事,友好而不殷勤,这样即便不购物, 体验也相当良好。与这些专门店形成对比的, 则是主街另一端超市一样的T.K.MAXX, 服装箱包如同卖菜一样紧密堆放在明亮的两层楼内, 顾客极多, 价格也是白菜价格。不少二线牌子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 绝对值得尝试。12欧的maison scotch衬衫, 简直令人感动。
有趣的当然不只是主街的店铺。内卡河畔的著名咖啡馆Knösel, 售卖“学生之吻“巧克力, 据传当年的海德堡大学生就以此暗暗传情, 托老板送给自己心仪的女士。暑期班临近结束时,我在那里买巧克力作纪念品, 竟被年长的女售货员称为junge Dame,简直受宠若惊。海德堡的Gundel面包店,在全德都享有盛名,店面以深蓝色为基调,标志是一只带皇冠的选帝侯青蛙。面包大多坚韧而略酸,隐含一丝质朴高贵的香气。我还没吃够他们的面包,该店就休假了,也许是为了照顾其他面包店的生意。在Germanistisches Seminar通向Uniplatz的路上有两家古董书店, 一家旧货店, 各自驻守在巷与街的交叉点。临街的玻璃窗外摆着一两个木货篮, 里面是打折书、围巾之类的物件。往往在下午一点,德语课结束之后, 我心情轻松地和台湾同学走向Zeughaus食堂,途中遇到这几家店就要进去徘徊一番。其中物件无一不旧,带着价签,同时也被使用着。徘徊是目的,真正买下来的只有一个被我挪用做硬币包的古董望远镜皮套和一本1908年出的旧书, 名为>>Dresden< <,是文化名城丛书中的一本。圆角奶油纸张, 法兰克字体,力透纸背的花钢印, 非常讨喜。女店主坐在大木案之后,银发红唇,带着透明框眼镜,穿领口系紧的黑丝绒袍子,在灯下用胶纸补好书皮的缺口。置身其中有种穿越感;然而踏出门外,就发现历史固然凝结于这栋栋建筑之中,然而年轻的学生面孔散布在大街小巷, 城市的气质仍然异常鲜活。
有底蕴而不凝重,这一点让我很喜欢。海德堡如雷贯耳的名胜,我或多或少地去了,无论是城堡还是老桥,都没有古物的架势,人们在草坪上小憩、野餐,在桥上自如地奔忙走过,也许晚上到已有几百年历史的教堂里听一场小小音乐会。海德堡的气质像是年轻寡言的美丽少女,夜晚被雨水淋湿的主街,凉风划过的内卡河草坪, 方块小点心似的广场, 都相当清洁曼妙。古堡和老桥则仿佛一两件祖传的古董首饰,古堡是小皇冠, 老桥则是内卡河上弯弯的发夹。它们固然珍贵精美, 但不妨碍主人的年轻活力。我相当喜爱的事,是坐公车在窄巷中穿行,小块石板路高低起伏,感觉环过了少女的腰线一样。或者如第一天到达海德堡时,傍晚沿着内卡河右岸走去,目光到处旁落,直至夜色彻底降临。
此外,还有两种被推荐多次的胜景,我时间安排得差错了都没有看到:一是8月的内卡河上烟花表演,二是登哲学家小径,在山上俯瞰海德堡城。如果我没有错过,应该就能写出一个比现在优美许多的结尾了。
本认为一篇城记不能与一篇个人经历混为一谈, 无奈我在那里停留只有数日, 尚不能概观整个城市,也就不能把自己从所描述的当中抽出来。但城市的动人之处在哪里呢? 即便我不造访,海德堡也在那里了,它通过人创生和修整,同时如温床滋养着创生和修整它的人。这样的人当然会被它打动。当我造访它,我也就微微参与了它,被它打动。我记得自己在那里认识的教师和学生,记得在那里与之交谈的路人,记得我凝视过的草木花朵。这样的参与才是对一座城的感情的源泉, 纵使我不会在此一字一句地记下这一切。